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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方瑞仁的几个场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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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念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老舍散文奖。

    

    许多年以前,我开始写我的同学方瑞仁。写了有三十多年,到现在也没有写完。有一段时期,我在写一些别的东西,而最应该写最想写的人和事却一直没有写。因为每要写的时候,我心中便忐忑不安,生怕写坏了,对不起我所经历的,久久不敢落笔,一直拖延到今天。如果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再不写,随着我生命老去,记忆衰退,这些真实的故事便如落叶飘零、枯干、腐烂,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永不为人所知。我不知道,如果当事人死了,事情没有被记录下来,未来孩子们将如何真实地叙述这一段历史。

    

    方瑞仁的死就是其中之一。

    

    方瑞仁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同学中第一个先死去的。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同学死去的消息不断传来,连与我密切交往了五十多年的中学同学余兴国也死了,再有同学死去,就不会令我震惊。余兴国死的前一个小时,他的肺就像他说的快变成烂棉花套子了。那一刻,正在趋向完工,而他丝毫不知,仍旧在顽强地表达着自己。余兴国一生的使命就是刻意展示自我。他总是精神矍铄,想法万千,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热爱和不甘。他不知道一个小时后,他会离开这个世界。余兴国吸着须臾不可离的氧气,用他那对凸出的金鱼眼盯着我看我;他脸憋得紫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凭着眼睛、嘴和面部肌肉的配合,他还是坚韧清晰地表达了他对我那种交织着无奈、嗟叹和无须多言的感激。我给他送来购买氧气的钱,并告诉他,已经在市立医院联系到了床位,明天就能住院了。他听了,以这种无言的方式最后一次对我说出了他的心情。患病三年多来,余兴国一直很周详很有派地活着,脸颊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衬衣领子永远洁白挺括。即使鼻子里二十四小时都要插着氧气管,他依然底气十足,说话有条不紊,措词得体。他给了所有人一个错觉:他不会死去,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我离开他一个小时后,他女儿给我电话说,她爸爸走了。

    

    至此,一颗健康、活泼运行了六十多年的肺,编织完了棉花套子的最后一丝纤维。

    

    余兴国死了,我心如止水,似乎觉得,不论从哪个方面去看,他也的确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当然,要详细阐释这句话的涵义,可能要写上一百万字也不止。可是,退回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截然不同了。同学死了,小学同学方瑞仁死了!犹如大地陡然炸响一声惊雷。记得我对另一位小学同学杨之瑶传递这个消息时,我仍然毛骨悚然,半天不再说话,似乎被梦靥压迫着,任何话也说不出口。那时,在我看来,死是大人的事,孩子没有这个资格去死,更没有资格去说。孩子只有死了,才会引起大人们的关注和重视,无意中成就了未成年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夸口的展示。

    

    我第一个知道这死亡消息,是方瑞仁的母亲亲口告诉我的。其实,让我刻骨铭心五十多年的,不是方瑞仁的死,五十年之前的死,早已归于平淡;半个世纪,足以让死这件事沉淀成一个字眼儿。不,不是他的死,是他的母亲,是他母亲告诉我噩耗的那个时刻;是她那永远无法描述的表情;是我们站在那里的那个所在。冰寒的夜晚,疯狂的城市,怪异的门厅,大地黑暗,被咒诅的大地充溢着一种莫名的惶恐不安。一切都脱离了人的轨道,似乎突如其来,却是早有积累。所有的事物愈发动荡,更加荒诞。

    

    那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时刻。

    

    1966年冬季的一个夜晚  

    

    十九年后的1985年,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我试图开始复原这个冬夜。当年,我用了这样的文字来描述:

    

    我站在一幢西式小楼一楼的门厅里。脚下是暗红色窄木条镶成的地板,四周矗立着六道黑色的门。这些门厚实、高大,上面雕刻着不知花名的花的古怪纹饰。只有一扇门开着一道缝,灯光、烟雾,还有吵闹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当她进来的时候,我正伫立在这道门前,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犹疑着该不该进去。这道门对着的是一条暗红色木楼梯,它拐了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诈骗曝光一个弯通向二楼,此时,楼梯拐弯处空空荡荡,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在那儿走过。其实北京哪个地方能治好白癜风,刚刚就有一个人从那里走过。似乎是深夜了,实际上不过是傍晚五六点钟这个时间。

    

    我只觉得头顶上的灯猛地晃了晃,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女人从大门外的黑暗里走了进来。她身后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七八岁到十一二岁的样子。三人都穿着黑色棉衣,肮脏、破旧,有棉花从衣服的破口钻出来。他们像是走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一股寒风跟着他们一起拥了进来,整个门厅骤然变得寒气逼人。这个看样子五十多岁的女人急匆匆走到我的面前,我立即认出了她是方瑞仁的妈妈,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三年不见,方瑞仁的母亲竟如此衰老。她好像是专为找我来的。她长途跋涉,赶到这个空旷的门厅,就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她站在我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同学死了!

    

    我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一时不知她在说什么。这是一张粗糙憔悴的脸。她的两眼空无所见,在暗夜里令人战栗;她的嘴唇干裂到流出血来。

    

    她没有说方瑞仁死了;也没有说我的儿子死了。

    

    她是说你的同学死了。

    

    她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你的同学死了,不是我的儿子死了。

    

    就写到这里,就在这里停住了。一停停了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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