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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被苍生别有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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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素洁,谋生杏坛,偏爱文墨;忙时授业,闲暇游乐;偶有小作,幸得不弃;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伫立于秋意微凉、虫声唧唧的棉田中,仰望着蓝天上片片自由徜徉的白云,捡拾着朵朵云絮般洁白的棉花,我不由想,这一朵朵的棉花,何尝不是散落人间的朵朵白云?种棉花,何尝不是种出朵朵触手可及的云絮,让仙气十足的云朵落到凡间的场院里,落进烟火味十足的生活里。

    

    种棉花,原来是种云朵啊!

    

    云朵的种子有云朵的呵护。刚刚种进棉田,躺在田垄里的棉花种子就被云朵一般的白色薄膜覆盖着,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棉田简直如同盖了雪被。

    

    薄膜保温、保湿,在它母亲般的呵护下,几天后,原本兔子屎一般大小的棉种发芽了,两片**的叶子撑开泥土,钻出薄膜,愣愣地打量着尚显寂寥的田野,远远仰望碧空中的白云。

    

    望着望着,棉花苗的脖子越来越长,枝干伸长了,叶子张开了,身量高挑,如同一个个可爱的小姑娘。 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 。蝉声像波浪一样汹涌起伏时,棉田里也喧嚣着一场浪漫的花事。枝枝叶叶铺展开的绿色海洋里,泛起朵朵绚丽的浪花,那是正在开放的花朵。清晨的薄雾牛乳一般流淌着,枝头的鸟儿殷切地呼唤,原本被三片绿色的花萼紧紧包裹的花蕾,在熹微的晨光里伸出五片花瓣儿,云朵儿一般白,丝绸一般顺滑,围绕着嫩*的花蕊相互叠压着,叠压成旋转的水涡。太阳渐渐升起,花朵变成了浅*色,到了下午,又变成粉红色或红色,第二天,花朵更红了,甚至带点紫色  

    

    这浪漫的花,一定有些浪漫的来历。据说棉花的原产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棉花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只有可供充填枕褥的木棉,没有可以织布的棉花。宋朝以前,中国只有带丝旁的 绵 字,没有带木旁的 棉 字。 棉 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棉花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史书记载: 宋元之间始传种于中国,关陕闽广首获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通海舶,关陕通西域故也。 至于全国棉花的推广则迟至明初,是朱元璋用强制的方法才推开的。可惜那些浪漫的故事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让我从浪漫的云端跌入现实的谷底的,是汗水。为了让棉花长得更好,我们不得不在初夏的阳光里蹲下身子,为年轻的棉花打水杈子,即只吸收养分却不结果的枝干——年轻时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人如此,物亦然,只有果断地干掉这些羁绊前进步伐的枝杈,前行才能轻松。

    

    花开过后,便结出一个个 小桃子 ,我们叫它棉花桃子、棉桃。一开始棉花桃子绿皮脆嫩,白瓤甜软,口渴了,饿了,我会偷偷摘个棉桃,用指头掐开绿皮,剥出洗过的云朵一般的瓤,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一嚼,甜滋滋、凉丝丝的,感觉很好吃——当然,贫瘠的儿时几乎没有不可吃的东西,嫩豆角嫩茄子嫩玉米,榆钱槐花梧桐花,荠菜芦根麻生菜,龙葵瓜蒌玉米秸  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甜味,都逃不过腹中空空的我们的屠戮。我爱吃,虫子也爱,它饱食终日,暴殄天物。

    

    于是,清晨薄暮,趁着凉快,也趁着棉铃虫爬出棉桃,棉田里总是穿梭着背着喷雾器喷药的背影。太阳升高了,全家老小拿着一个个瓶子,到棉田里捉虫子。捉到一只,两手捏住,放到瓶里。渐渐地,头顶的太阳光线越来越*,密不透风的棉田越来越闷,身上人造棉的套头衫已经湿透了贴到身上,眼前的虫子也逐渐变得模糊,可是娘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她一早就起来打药了,朦朦胧胧中,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听到挂钟响了四下。打完药她才回家吃早饭,然后又带我们来捉虫子,为了供应我们上学,她每天起早贪黑,她不说回家,我又怎么好开口呢?

    

    经过一遍遍的抚摸呵护,棉花终于开了。秋风日夜吹拂田野,豆荚裂了,玉米熟了,地瓜鼓胀起来。棉桃也终于忍不住咧开嘴,蓬松柔软的棉絮嘭地绽开,洁白的心事暴露无遗,偌大的棉田里停栖了无数的云朵,与天空中大朵大朵的棉絮遥相呼应着。我们腰间都系着一个上端留口的大袋子,两手从棉碗里捡拾来的棉花,从口里放进袋子。拾棉花需要弯着腰,左右开弓,灵巧地将棉絮一把拽出来,还要尽量保证不沾上干枯的棉花叶子——沾上了黑黢黢叶子的棉花就会成为次等棉,就如给同人有了污点便贬值了一般。

    

    把棉花放到箔上晾晒几天,干了后要送到镇上的棉油加工厂出售,棉花收购分三等,标准把握在加工厂的人员手里,农村是个熟人社会,有认识的人就好办事。我们家无根无基,然而心地善良的娘却在无意中结了善缘。

    

    那些年村里有好多下乡青年,当他们满怀建设祖国的热情从大城市奔赴到我们那个小村庄时,一下子傻眼了,他们何曾料到,他们向往的广阔天地里居然依旧人畜共居一室,巨大的落差让他们郁郁寡欢,村里人也不喜欢下乡青年的矫情。可娘不,未出嫁前就入*的她掏出心窝子跟他们来往,把自己不舍得喝的红糖给时常头晕的红姨,给刚刚生了孩子的环姨送去一床她舍不得盖的半新的被子  落实返城*策后,未婚的下乡青年纷纷回城,结了婚的留了下来,*府给安排工作。岁月渐老,当年的下乡青年进入怀旧的年龄后,他们从喧嚣的城市回到曾经诅咒的村里,重拾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坐在娘烧暖的铺上被子的炕头,笑哈哈地回忆当年偷吃过的鸡。

    

    环姨的家在青岛,然而她却未能返城,她结婚了。被安排到了镇上的棉油加工厂的环姨,北京中科助力白癜风康复因了在村里共同劳动和生活时娘对她的照顾,跟娘好得像姐妹俩。哥哥到镇上上初中,就住到了环姨家,跟环姨的儿子一起上学。现在想来,环姨在加工厂好像也不过是个厨师,估计也没有什么权力,但是当时,环姨的确帮了不少忙,每次去送棉花,环姨都帮着想办法,卖个好价钱,也好让称公道些。

    

    我最高兴的,是跟着环姨的女儿莹莹进了加工厂,爬到小山一般的棉花垛上,躺在云山一样的棉花垛上,看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感受晚风吹来的阵阵凉意,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还能带来腾云驾雾的感觉的,是缝被子。每家的儿子娶亲或女儿出嫁,都要缝新被子。缝被子的时间要选在阴历的双月。挑一个好日子,婶子大娘们聚到要有喜事的人家,洒上水扫干净天井,铺上席子,抱出由最好的棉花弹成的蓬松松的棉套,拿出不久前到集上买的被里和被面,被里清一色的白,被面大都是红色的,上面有各种吉祥的图案,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花开富贵、麒麟送子  

    

    纤尘不染的棉花套一铺开,便如从碧蓝的天空揪了一朵白云,缕缕长丝泛着银光,随着人脚步的挪移而摇摆。盖上色彩鲜艳的被面,把四角折好,放进寓意着相亲相爱的六节香和六节艾,心灵手巧的娘拿出线团,穿好针,比量着留好足够用的线。再拿出放满了白粉的粉包,张开双臂拉出沾满白粉的粗线,双手摁住粉线两端,端详着线直了后低下头,用她的糯米牙轻轻一咬一提粉线,一条白白的直线便穿过牡丹花瓣,越过鸳鸯身子,从这端印到了那端。坐在被子上缝线的娘,仙女一样腾着云驾着雾。那寄予着幸福的被子,不久后就铺在喜床上,盖在一对新人身上,任他们翻滚、颠簸,哪个医院治白癜风最好忽闪,感受新婚的激情,以及激情过后的平淡。等到新婚夫妇添了孩子,迎接他的,还是一床软软的小被子  

    

    陪伴孩子成长的,少不了由棉花做成的棉衣棉鞋。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总有棉花带来的温暖。漫长的冬夜里,一灯如豆,娘就着昏*的光,眯缝着眼,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棉袄棉裤。长身子的时候,一年就窜一拃高,去年的棉袄露出了肚脐眼,以前的棉裤短了一截。娘一边高兴我们长高了,一边又叹气:都得做新的了。旧的棉袄棉裤拆了,将棉花弹弹再用。原来的袄面裤面若是还能用,娘就浆洗干净,该补的地方绣朵花,该缝的地方连条线,短了再接一点儿,长了掖进去一溜儿。大年三十早上,娘将我们袖子已经被鼻涕抹得明晃晃的旧棉袄收起来,拿出新棉袄棉裤,放到灶膛口烤一烤,灶膛里棉花柴噼啪作响,红红的火舌蹿出灶膛。一会儿棉衣就热了,娘赶紧让我们趁热穿上,年,便有了别样的温暖。

    

    有一年冬天,下了厚厚的一场雪,住在村后的春生来找哥哥去堆雪人,他瑟瑟缩缩地走进屋里,正在炕上给哥哥缝棉袄的娘一眼看到了他那露出团团棉絮的破袄,袄袖子早就被抹得又黑又硬不说,还短了一大截,露出春生又细又长的手脖子,冻得泛着青色。娘把针在头发上磨了磨,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哥哥和春生出去后,我听见娘对爹说: 没娘的孩子可怜啊!连个给他做棉衣的人都没有。 后来,给哥哥做的那个棉袄就穿到了春生身上,哥哥撅着嘴生了好多天的气,直到娘又到处搜罗了点旧棉絮给他做了一件,那时哥哥还小,他没有发现这件比那件薄了很多。

    

    每逢闰年闰月,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便忙着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缝老衣,在闰月年里缝制,是取闰余成岁,增福添寿之意。爷爷六十三岁那年,恰逢闰月,娘便按照习俗,给爷爷准备了四上三下七件衣服,上身四件,春夏秋冬;下身三件,单夹棉,尤其那条棉裤,娘用了最好的棉花,缝好后藏到了柜底。

    

    那年冬天,隔壁芒种叔在山上打石头遭遇了塌方,殒身乱石下。遭此巨变的芒种婶哭得没了眼泪,目光呆滞。当芒种叔千疮百孔的尸身抬回家后,芒种婶只会喊着芒种叔的名字痴痴地笑  为芒种叔穿寿衣,大家为了难,芒种叔年纪轻轻,哪能准备下老衣?娘抹着眼泪回了家,从柜底抱出给爷爷准备好的老衣,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默默地给芒种叔穿上。这在农村可是个大忌讳,为了这,爷爷骂了娘好多年。直到后来,爷爷过了七十三,又过了八十四,阎王不请他,他也没自己去,他开始念娘的好,说是娘积的德,让他长寿。

    

    娘走的时候,铺上了我为她准备好的被子,穿上了姐姐为她做的棉衣棉裤。院子里站满了来为她送行的乡邻,抹着眼泪叹气。春生来了,芒种叔的儿子也来了,在娘的热心撮合下终于成了家的哑巴也来了  启灵时,春生他们稳稳地、稳稳地抬起娘的灵柩,好像抬着的是他们自己的亲人。

    

    可惜,我永远没有机会在寒冷的日子里为娘烤烤棉衣了。

    

     谁知姹紫嫣红外,衣被苍生别有花 。初来人世,迎接我们的,是一床柔软的小棉被;行走人间,棉布贴身贴心;离开尘世,依然是一条棉被包裹。终其一生,我们,都走不出棉花的温暖,这些温暖,都离不开母亲那双勤劳的手。

    

    种下棉花,种下云朵,种下一段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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