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老泪纵横——“心中的父母”有奖征文选登(十五)
(作者王明忠)
父亲已过世多年,自己也年近古稀,与父亲有关的事情和某些特定的场景,却常在不经意间缭绕于脑际,包括他活力四射的年轻时代、鬓生华发的中年时期、乃至步履蹒跚的垂暮晚年……
“子欲养而亲不待”读小学时老师讲过,但不曾在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更无从理解真正的含义,懂得这句话真实意义是父亲过世之后。
俗语说严父慈母是儿女的福分,父亲对待儿女态度极为严厉,童年记忆里搜寻不到父亲一丝笑脸,可忆起的全是他满脸阴沉的表情,以及严厉的训斥、高声的怒骂、乃至毫不留情的酷打……
童年对父亲一直心怀怨言,但“高压”之下无可奈何,直到成家立业才理解父亲那时的心情,他一人工作负担十口之家生计,严酷的生活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哪还有闲情逸致和儿女们嬉戏啊。
严厉归严厉,但父亲爱子是天性,因此我们偶尔也能享受到一些罕见的父爱。
父亲对我们的严厉毋容置疑,尽管时光流淌过去半个多世纪,依然记得童年他不在家时,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疯闹,有时候父亲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兄妹几人立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变蔫,奶奶曾遇到过这种场景,她当时形容我们那种尴尬状态极为贴切——“一鸟入林、百鸟压韵”。
那时候父亲在我们眼里是凶神恶煞,背后称他为——大王,无论多严厉毕竟是我们童年的想法与感受,父亲去世后常想,如果老人家可以活过来,就算狠狠打我们一顿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老家在河北沧州盐山某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遭遇连年自然灾害,为避荒年父亲携家眷迁往东北,三十三岁前在某乡中心校教学,由于离家远住校每星期回家一次。
此刻回忆对父亲的印象,最早一次记忆仿佛七、八岁时,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母亲说:“队长说午饭后都到村头杨树下开会(社员上工集合的地方)。”
午饭后我们都赶去村头,到那时树下已围坐了很多人,队长把父亲拉进圈内说道:“王老师,到这边来坐吧,今天你是主角儿啊。”
在母亲身边看着父亲纳闷:父亲为何是主角儿?平时他不和大家在一起啊。
队长待父亲到他身旁后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没有别的事情,开会表扬一下咱村的王老师,人家在中心校教书,星期天不休息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不像某些人借故在家泡蘑菇,甚至有人出工不出力……”
队长喋喋不休地批评社员们,随后让父亲给大家讲讲,不记得父亲讲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美滋滋地说着,有时候手还比划一下。
还有一次对父亲的印象颇深,当时读小学二年级,母亲领着我去中心校找父亲,至于母亲办啥事儿、后来去了哪儿早已忘记,只记得父亲把我领到学校食堂,吃的是啥饭也忘记,父亲端来如火柴盒一般两块红色的东西(那时不知是红方),放在我面前桌子上说道:“吃吧、好吃……”
现代人生活富裕、丰衣足食,鸡鸭鱼肉想吃就吃、蔬菜水果应有尽有,然而,当时是瓜、菜代年代,是吃玉米叶子做淀粉的日子,我是第一次见到红方、更不用说吃过,所以两块红方很快就被吃光,父亲抚摸着我后脑勺说:“儿子、咸啊。”
父亲见红方吃光又到食堂端来两块,在我们面前向来严厉、从不露笑脸的父亲,可能感觉生活亏欠了自己儿子,背过脸用衣袖擦着轻易不流的眼泪。
饭后父亲领我去他办公室,唯恐红方吃多渴给我倒了一杯水,边问家里情况边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堆鸟铗子递过来说:“没收学生的鸟铗子,挑选几盘拿回去吧。”
对于当时年龄段的我,鸟铗子自然是最好的东西,拿回多少盘已经忘记,只记得几年后迁东北时还带走几盘,虽然仅是几盘鸟铗子,却反应了表面严厉的父亲心底蕴藏着细腻的大爱。
回顾第一次被父爱触动,大概是在十五岁那年深秋,当时家里无烧柴做饭,由于农活忙队长白天不给假,父亲无奈只好晚间去割芦苇。
那时候东北人烟稀少,茫茫荒野里藏有狼等野兽,父亲虽是成年人独自也不敢去,无奈之下让我陪同前往,父子俩顶着深秋凌冽的夜风、伴着昏暗的月光,来到掺杂着野草的茫茫芦苇荡。
父亲在岸边先把裤子挽起,随后语气凝重地和我说:“你千万不要下水,深秋的水太凉会冰坏身体的……”
父亲说完光着脚走入芦苇荡(因生活贫困无水靴子等防护),于朦胧的月光下、在近膝盖深的凉水里,挥舞镰刀默默地割着芦苇。
茫茫的芦苇荡、昏暗的月光下,不绝于耳的镰刀声传来岸边,远处不时还有鸟鸣声,尽管岸边离父亲不远,荒野的黑夜依然令人恐惧,呼呼作响的夜风很快吹透毛衣,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无限恐惧中望着苍茫夜空,突然想到水里割芦苇的父亲难道不冷?好奇心驱使来到水塘边,学父亲的样子挽裤脱鞋下水。脚丫接触到水面立刻缩回,彻骨乍凉的感觉通过神经传遍每周身一个细胞。
尽管近膝盖深的水彻骨乍凉,还是咬着牙朝父亲走去,来到他身后轻轻地说:“爸、镰刀给我,你到岸上暖和一会儿。”
父亲神情专注地割芦苇,割草声掩盖了我淌水和说话,当再次大声说话、特别是见我赤脚站在水里时,父亲当即厉声呵斥道:“你进来干嘛?水凉的赶上刀子了,冰坏你是一辈子的事儿,赶紧出去!”
父亲说完又转身割起了芦苇,我默默转身朝岸边走去,同时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第一次感到父亲竟然如此疼我,他平时的严厉和此刻关爱无形中产生强烈反差,一下子触到情感深处柔软的神经,鼻子一酸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地滴落于深深的冷水里。
或许受父亲的关爱语言触动、或许被莫大的父爱包围,此时已感觉不到秋夜凌冽的寒风,忘记还浸泡在冷水里走路,沉浸在深深的父爱中感到无限的温暖。
陡然想起某人付儿子工时费说过的话,“没有白使唤人的,儿子干活也要付工钱,唯独使唤爹不用给钱……”
是啊,此人这些话太经典了,仔细想来自己就是如此。时光拉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此时父亲与老弟在一起生活,虽日常对老弟也有所照顾,毕竟都有各自的小天地,故此也不常去老弟家看望父母。
(网络图)
筹建一所规模较大的房子时,满工地堆积着大量砖瓦、水泥、木料等,晚间找其他人看守信不着,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父亲,去老弟家和父亲一说,老人家当晚就夹着行李来了工地。
房子建筑工期三个多月,无论好歹天气父亲一直做更夫,正应了某人那些话,我白使唤了自己的爹,且不曾支付一分钱的“更夫”费。
不由得扪心自问,当时受什么混账思想支配?父亲那时候已六十多岁,尽管身体好毕竟已属老人行列,如更夫期间受凉落下毛病,自己岂成为不可饶恕的罪人?还不仅如此,好像连个谢字也不曾和老人家说过。
这就是童年曾认为严厉的父亲,老人家虽已故去多年,却常在不经意间想起,令我感到惋惜的是,父亲去世后才真正懂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含义。
俗语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双双离世之后,再回去就见不到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听不到父亲嘘寒问暖的惦记声,唯有在那间老屋里,还可以看到父亲遗留的某些印记,也依然涛声依旧地眷恋着老屋,仿佛父亲还居住在老屋、乃至一直伴随着我们,伴随着我们的现在,伴随着我们的将来。
回味与父亲有关事情的同时,也唤醒潜于心底多年的愧疚,似乎触到内心深处柔软的神经,无法抑制的泪水潸然而下,模糊了三百度老花镜后面双眼的视线,无奈只好停止敲键盘打字,却仍沉浸在思父情结中挣扎不出,脑海里不仅闪现父亲不同年代的身影儿,与之有关的场景也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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